随着电车距离圣德新式中学越来越近，电车里的人越来越少，肖书亭半低着头靠在车窗玻璃上打盹，程玲儿是第一次坐电车，很不习惯电车的起步和停车时的摇晃，加上长时间在座位上不走动，玲儿觉得头晕脑胀的，她拎起书包，起身往车头走去，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想要寻个人问问现在走到哪了。

走过两节车厢，程玲儿看到眼前一个座位上坐着个少年郎，他单薄的肩膀和修长的脖子，像是个十五六岁的模样，却看得出画眉的痕迹，显得有点成熟。他穿了一件灰色长衫，胳膊肘夹了一束红透了的海棠花，花枝几乎延伸到了车窗外。他绷直了身子坐着，鹅蛋脸上一对杏仁眼，映衬着怀里朝霞缎锦一样的花光，颇有三分女性的柔美。他的嘴角向下耷拉着，与这张精致柔和的脸庞犯了冲，看起来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程玲儿看到这幅故作深沉的神情，便认出来眼前这少年郎，就是前几日，在去赵公馆的路上擦肩而过的那人。

电车突然停住了，程玲儿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少年怀里，倒是那少年郎反应敏捷，一只手托住了程玲儿的胳膊。

“又见到你了，你这身衣服可是大不同了。”少年也认出来了程玲儿，说话淡淡的语气。

程玲儿身穿赵姑娘送的洋校服，像是量身剪裁的一般合身，白色缎面的紧身上衣把她微微起伏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身包裹的像个雕塑，前几天穿的粗布衣裳，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你倒是没变样子，明明是个小孩子，却要打扮成大人模样。”

程玲儿本来想道声谢谢，但是这少年说话的语气，听得她浑身不自在，她没好气的说罢，甩开少年郎的手。

“我知道你要去哪，快到了，回去你车厢里等着吧。”

“你凭什么知道呢？”

“凭你这身衣服。”

“我这身衣服似乎是很碍你的眼，你倒是说说看我要去哪呢？”

“这身衣服我见的多了，每一个从她那出来的，她都送这样一套衣服。”

程玲儿意识到，眼前这位少年也是认识赵姑娘的，自己不过是赵姑娘众多的“资助对象”中的一个罢了。

“你倒是了解的清楚，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却是个爱管闲事的。”

电车又拐了个急弯，这次程玲儿抓紧了扶手栏杆，脚下还是不禁趔趄了几步。

“这里距离那个地方很近了，去那个地方的路，都是弯路，你若是腿脚不好，还是趁早回吧，还来的及。”那个少年郎还是淡淡的语气，也不回头看她，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散发出一股忧郁的气息来，明明他还是个少年。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这电车这样转弯，我不过是没站稳罢了，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竟这样难听。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你不愿意听，就当我没说过罢了，那地方，下一站就到了。”

程玲儿因为晕车和怄气涨红了脸，那少年一脸默然，他像一尊精致的人偶，端坐在那里，目光停留在怀里的海棠花上，花枝上的一片花瓣因为刚才的晃动掉落到他的膝盖上，他不拾起来，也不拂落掉。

这一次，程玲儿发觉，眼前这个少年不光是打扮得成熟了些，他的内心仿佛也过早的凋零了，尤其是近看他的眼神，像极了之前那位在菜市场游荡的同学，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哀乐来，虽然皓齿明眸，但是黯淡无光，想来无论自己说什么，也是无法在他心中激起涟漪，若是单单自己生气发怒，反倒是像败下阵来了。

“玲儿！玲儿！”肖书亭找了过来。

“我在这舅舅。”

程玲儿中断了这段对话，和舅舅返回原来的座位。又过了一站，列车员终于报出了“圣德新式中学”的站名，程玲儿急匆匆地随着舅舅下了车。

回头一望，隔了两节车厢处，那个少年也一同下了车。他下车后，雇了一两人力车，朝着圣德新式中学的路标方向去了。

“原来他也是这里的学生，他又这样了解赵小姐的事，想必他也是赵小姐介绍过来的吧。”

程玲儿在心里想着，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她竟觉得有一丝释然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圣德新式中学坐落在郊外的一处山腰上，程玲儿和肖书亭两人寻着路标，转过一个山路弯，找到了这所学校的大门。

偌大的白色铁门横亘在两方石柱之间，铁门上的油漆似乎是印刷的，隐约还能闻到一股油漆味。右侧石柱上挂着个铁牌子，上面镌刻着“圣德新式中学”几个字，左侧建了一间几平方大小的门卫室。铁门里面还有一段幽邃的山路，道路两边的水杉树层罗密布。后面的学校建筑被四面的参天大树环绕住，远远的看上去，这学校就像个巨大的鸟笼子。

这里的风景算得上秀丽，但是可不像程玲儿从同学们那里听说的那样，也不像有什么王府旧址的样子，哪个王爷会把家建在这里呢。

肖书亭和程玲儿将赵姑娘的介绍信找出，从玻璃窗口递给了学校的门卫。

门卫室里只坐了一位老大妈，她透过老花镜的缝隙打量了几遍程玲儿，再三确认了介绍信以后，方才缓缓拿出一大串钥匙。

“我们这儿的学生都是寄宿，一个月放一次月假，家长不能进学校，平时有什么东西需要转交给学生的，直接给我就可以了。喏，这是你的宿舍门牌钥匙，进门之后有人带你过去。”

大妈从一串钥匙中找了好半天，才挑出一把钥匙递给了程玲儿。

肖书亭叮咛了几句，不得不赶紧回头赶电车回去单位工作。肖书亭虽然有几分不舍和担心，但是寄宿未尝不是件好事，不仅剩了每日来回的车票钱，玲儿也能多些时间学习，想来倒也不错。

程玲儿目送舅舅离开后，门卫大妈打开大铁门，程玲儿终于踏进这所心心念念了几日的学校。

“哐啷”一声，身后的大门重新上了锁，现在她也成为这“鸟笼子”里的一位新鲜的金丝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