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半山坡上有秩序地间隔着各式的小洋楼，在清晨的微光下，幢幢楼宇的阴影在山坡间耸立，如同鬼魅般俯视着爬上坡的人影。

程玲儿跟在王师傅的身边，头发已经被露水打湿，额上的刘海已经结成三五纽贴在头上。一辆黄包车拉着一位穿西服的男子从山上的某间洋楼出来，路过程玲儿身边时，飘过阵阵香甜的气息，程玲儿回头望了一眼，不想车上的男子也恰巧扭头看向自己。

隐约地，程玲儿看到了男子的相貌，他梳着三七分的短发，容貌清秀，眉宇间却不乏英气，一身宽大的西服，衬着他单薄的肩膀，俨然一副勉强装大人的少年郎模样，程玲儿不禁笑了一声。

二人在晨光下四目相对了一刻，随即黄包车夫拉着男子转下了山坡。

王师傅不曾留意到路过的少年，回头叮嘱道：“玲儿，一会儿到了赵姑娘家，你就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走，咱们也不要随意碰人家的东西，人家如果问起你的功课和家里的情况，你就如实地说。”

“嗯，我知道的，王叔，出门前，舅舅跟我嘱咐过。”

“那就好，我们马上就到了，眼前的这房子就是赵公馆了。”

程玲儿顺着王师傅指的方向看去，一座铁栅栏门外的石狮子下，钉着个铜牌子，上面镌刻着“赵氏公馆”四个字。

到了门口，王师傅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程玲儿，待她擦干刘海后，才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赵公馆的老妈子。

“昨天赵小姐找我今早来做头发，这女娃是来帮我打下手的。”王师傅边说着边给她鞠了两下躬，赵公馆的老妈子点了点头回应，她越过王师傅，上上下下地打量起程玲儿来。在她的视线下，程玲儿觉得很不舒服，带着略微的蕴气涨红了脸，然而程玲儿转念想到此行的目的，便冲着老妈子露出笑脸，装成是害羞的样子，片刻，老妈子方才侧身，示意两人进去。

“我知道，小姐昨天吩咐过了，小姐现在还没起，你们来的太早了些，先随我去小客厅候着吧。”

“诶，有劳您带路。”

程玲儿跟着赵姑娘家的老妈子穿过一段幽径，绕道房子的后院，从偏门进入一楼的小客厅。

“一会小姐起来，我有许多事要忙，你们自己坐在这里等吧。”老妈子转身便走上二楼，留程玲儿和王师傅在小客厅里干坐着，连杯茶水都不曾准备。

程玲儿见老妈子走上楼去了，仔细端详起这屋子里的陈设。

说是小客厅，却比自己舅舅家还要大，客厅正中央铺着一张四方的地毯，上面印着花纹是没见过的异域风格，两侧各摆了两张官椅，墙上挂着四五张西洋画，正对着门的方向摆放着五斗橱，上面成列着各色瓷器，四周角落里放着落地大花瓶，里面插满了百合玫瑰，花香浓郁得有些呛人。整个房间布置看起来不中不西的，家具上的样样饰品单独看起来精致华丽，搭配在一起却格格不入，彼此争辉却不协调，各自都失去了特色。

程玲儿觉着，这里倒不如舅舅家雅致。

唯一吸引她目光的，是楼梯转角处的半人高的金丝笼，里面趴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此时正慵懒地枕在前爪上睡觉，丝毫不注意家里来的客人，看起来可爱极了。

“王叔叔，为什么猫要养在笼子里呢？”

“赵姑娘的家具瓷器都是贵重的物件，给它关在笼子，防着小东西上窜下跳地捣乱。”

“这猫每日都这样关着吗？”

“有客人时会放出来，尤其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小姐来的时候，赵姑娘就会把这猫拿出来给她们逗着玩。”

原来赵姑娘自己是不喜欢猫的，程玲儿在心里想着。

不知怎的，看着金丝笼里的波斯猫，程玲儿想起来那辍学出嫁的女同学，眼前浮现出她在菜市场游荡的模样，随即又想起刚刚在路上偶遇的少年郎俊俏的模样。

程玲儿想的出神，没注意到赵姑娘已经从二楼走下来。

“这猫啊，它叫可心儿，性子乖巧，可招人喜欢了。”说着，赵姑娘的手已经柔软地搭上程玲儿的肩膀。

程玲儿应声将目光从笼子里的猫转到了赵姑娘身上。

赵姑娘穿着淡粉色的旗袍，凸显出她略微丰满的修长的身段，一头蛋糕卷般顺滑带着光泽的黑发散落在肩上，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在她的头发上投下来金黄的光斑，浅棕色的眼睛熠熠闪光，翘起的唇峰下，两片柳叶般的薄嘴唇涂的鲜红。

一位看起来娇媚多情的女人。

“赵小姐早，这是玲儿，在学校的功课好的很！这孩子心灵手巧的，今天顺便来帮我打个下手。”王师傅见到赵姑娘紧忙着介绍，又给程玲儿递了个眼色。

“赵小姐好。”

“喜欢这猫吗？我叫人抱出来给你瞧瞧。”

“谢谢您，可是我怕猫，不麻烦您了。”

“哦？是吗。那就关着它吧”赵姑娘挑了挑眉，示意王师傅和程玲儿坐下，自己则坐在了程玲儿的对面。

原先王师傅和程玲儿是一直站在客厅中央，等了一个小时，本就是一路走过来的，这会儿，程玲儿感觉腿都不会打弯了。想着自己不能失了礼仪，程玲儿勉强坐到了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

“玲儿姑娘，今年多大了？”

“今年十四，下个月过了生日就十五了。”

“正是令人羡慕的年纪呦，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有谁看了不喜欢呢。听王师傅说，你还在读中学，在哪所学校读书？”

“清谭女中。”

“哦？你听说过圣德新式中学吗？那里是我的母校呢。”

“我听同学们说过，那里老师讲课讲得很好，学校在郊外，景色也很漂亮。”程玲儿在学校的时候确实听过同学们提过这所新式中学，与自己就读的女校不同，这所新式中学实际上是一所贵族学校，这所学校的大部分学生不需要参加考试，就可以升入大学，据说成绩优异的学生还可以得到资助出国留学。身边的同学将圣德新式中学描绘光明前途的起始站，对于年少且贫穷的程玲儿而言，那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那里四季的景色都很迷人，如果你去到的话，一定也会喜欢。”赵姑娘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每年都会回去母校捐款，这几年下来认识了几位做教育资助的慈善家，他们很乐意资助聪慧好学的孩子到新式中学读书。”

赵姑娘说罢起身走到五斗橱前，从最上面的抽屉里随意抽了张纸和笔出来。

“玲儿，我听王师傅说了你家里的难处，若是你愿意的话，我这里有张圣德新式中学的入学考试考试题目，你做完之后，我把它拿给人家看看，若是成绩好的话，可以资助你转去那里上学。”

王师傅见状，十分地高兴：“哎呦，多谢赵小姐，可是帮我们玲儿大忙了！”

程玲儿接过赵姑娘的卷纸，心中喜不自胜，然而顾着矜持，没有流露在脸上，只是向赵姑娘轻声道谢。

“玲儿，你在这客厅里安心做题，王师傅随我上楼吧，帮我盘下头发，我们就不要打扰玲儿了。”

“欸，好好，玲儿你认真做学问，在这里等我。”

王师傅沉浸在替玲儿这孩子谋了一份好前程的成就感中，没有注意到赵姑娘转身去卧室打了个电话。

“……你若是现在过来，还能看一眼呢……”

赵姑娘打完电话出来后，问王师傅：“这孩子家里人可都是识字有学问的？”

“她舅舅在法院做文职的，倒是个有学问的人，至于她母亲嘛，跟我一样，豆大的字不认识几个。”

“这样啊……”

赵姑娘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