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时局动荡，大小商人每日所筹划之事，无非是将个人的货物抛售，或者寻觅可以低价买入的机会，一天捉摸不清行情，一天可能就损失几百个银元，小商人每日深陷买进卖出的焦虑不安中，惶惶不可终日。

而大小商人们交换情报、打听行情的地点多是各色茶楼。在市中心的醉止茶楼每天迎来送往十几批这样的客人，俨然是一所交易协会。大商人们可以上二楼点一两道菜肴烟茶点心，小商人们则多聚集在一楼大厅中，三四人拼坐一座，点一壶苦茶，配自己带的烧饼干粮，倒是正好顺便解决三餐。

茶楼大厅中，对着楼梯口的角落里，一张四方桌边正围坐了三个人，桌子上放了一尺青花布，正对门的方向坐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子，半白的头花让他看起来似有五十多岁，稀疏的头发梳成三七分，脸颊凹陷，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穿着一袭褪了色的长大褂，高鼻梁上顶着一副圆眼镜，右侧的眼镜腿还缠着一小截白胶布，时不时地漏出僵硬的笑脸。一脸的落魄教书先生模样，他与这嘈杂烦扰的茶楼格格不入，却又无可奈何地想要融入其中。

“肖先生，依我看，你这布也属实粗糙了些，让我上哪里去给你介绍主顾，你这布可是不好抛喽，你刚才说你家里还有多少来着？”坐在旁座的金胖子说道，塌鼻梁连着尖鼻头，平添了他那份做生意的狡诈，满脖子的肥肉堆着，看起来油腻臃肿，年纪不大，对于年长他一倍的肖书亭却是语气轻蔑。

“不多，尚有三十四匹青花布，均是舍妹和外甥女手工染的，一家几口人全指着这几匹布营生，有劳金公子多帮忙，多帮忙，有劳您。”肖书亭虽然心中愤愤，脸上却只得赔笑。

“你这布存了多久了？”金胖子倒了杯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金老板，你看这都是上个月新染的料子，肖先生特地先拿来给您过过目，您看看给提点提点。”另一旁的王师傅一边搭腔，一边在桌下踢了踢肖书亭，给他做暗示，肖书亭心中了然，便也跟着附和道：“是，是，刚染的新布。”

金胖子举起茶杯，咋了一口，又立马吐到了地上，一脸嫌弃地说道：“如今摩登的太太小姐谁还穿青花布，你这布不好卖，就是新布，也比不上人家时兴料子的旧货，你们找别人吧。”

说罢，金胖子起身就要走，似乎在这一楼大厅里多坐一会能降低自己的身价一般。

肖书亭想拦住他，可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得怔在座位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金胖子刚正准备想门口走去，一抬头，竟看见一位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娃径直向他们这桌跑来，立马停了脚步。

“舅舅，阿妈让我来找您回去。”

金胖子听她唤肖老头子舅舅，想来便是他提到的家中外甥女，便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妙人来：这位肖家小妹妹穿了一身发白的蓝色学生装，瘦高挑的个子，可以比肩金胖子，扎着两个干枯的长辫子，削尖的脸颊倒是跟肖老头有几分相像，虽然一看就是没吃饱饭的样子，但是苍白的小脸蛋嫩的很，仔细单量起来，越发的觉得她眉目清秀可人，是个美人胚子。

“哎呀呀，你个姑娘家家，到这里来是做什么，快随我回去罢。”

原本呆坐在长凳椅子上的肖书亭，看到外甥女竟找来茶馆子抛头露面，简直是不能再丢脸的事情，本分守旧的他急忙一手抱起桌上的青花布，另一只手不住地挥向门口舞着，让外甥女出去茶馆外头。

肖书亭本想再跟金胖子拜托两句，但是当着自己外甥女的面，又不想失了身份，暗自叹息了一生，便同外甥女一起走出茶馆回家去。

“是个好苗子，可惜喽，生在这样的人家，也是她的命。”金胖子看着远去的肖家小妹，不怀好意地笑道。

王师傅本是肖家的邻居，平日里走街串巷替人理发，挣几个手艺钱度日，金胖子的太太经常光顾自己，王师傅今日帮着肖书亭来打听打听卖布的门路，想着邻里邻居的，理应经常互相照应彼此。他听了金胖子这话，心里是十分的不得劲，可自己也是一个苦哈哈，又哪里敢跟他争辩。还指望着金太太人脉广，多给介绍几个主顾呢。

“多谢金老板今天肯赏脸过来，明日，我去府上一定给金太太理个摩登的发型。”王师傅心里对金胖子百般地痛恨，也得恭维着。

“哼，我家那个黄脸婆？怕是镶了金的山鸡也不如落魄的凤凰，净知道浪费我的钱。”金胖子一提到自己太太，一脸地嫌恶，随即问道“你可认得刚才那女娃在哪里上学？我看她穿的像是个女学生。”

王师傅自然是不愿意告诉他的，便推脱说道：“肖先生的家况，我也不十分了解，再说肖先生也不像是能供得起外甥女上学的，那衣服怕是捡的别人家孩子不要的穿吧。”

“哼！”金胖子甩脸子走了。

王师傅待金胖子走出茶楼，复又坐下，把剩余的茶倒进自己的杯子里，一边喝茶一边在心里咒骂金胖子。

“呦，这么巧，王师傅也来啦。”

王师傅应声寻去，看到赵姑娘从二楼缓缓走下来。赵姑娘是有名的交际花，王师傅有幸得着机会给她做两次头发，给的赏钱便足够自己两个月的生计。

赵姑娘穿了身翠绿旗袍，搭着白色真丝披肩。头发烫着一头云丝纽，一走动起来，像盘了一头的弹簧一甩一扣的。粉白的脂粉直扑到脖子根，眉眼间尽是风情。

“赵大小姐好，您今天得空也来喝茶，您今个儿的头发可真漂亮。”王师傅看到赵姑娘竟然主动跟自己打招呼，受宠若惊，忙不迭的点头哈腰夸起她来。

“呵，王师傅好眼光呢，我呀，这是刚请的洋师傅烫的，眼下摩登的款式哟。”说着，赵姑娘点着兰花指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好看好看，非常适合您这样的摩登小姐。”

“好是好，就是打理起来，有点费劲，我家的老妈子笨手笨脚的，指着她替我盘个头发，可是连中午饭都吃不上呢，明天家里有客人，还是得指望王师傅明天一早来替我盘头发。”赵姑娘从白色的小皮包里抽出一张钞票递给了王师傅。

“好嘞，好嘞，明儿一早，我保准早早就到，谢谢赵大小姐您关照。”王师傅两手借过钱，喜不自胜，没成想遇到这样的好事。

赵姑娘看他接下钱，从小皮包里抽出条绣花手绢，在鼻子上拂了两下，眼眉毛一挑，问道：“王师傅最近生意可好了哇，我刚在楼上看，有位顶漂亮的小美人来你这边，不知是哪家的千金来约你哟。哎呦，她那份清丽，真真是个不俗的美人胚子。”

“您说笑了不是，她哪里是啥子千金小姐，那女娃娃是我家邻居家的大外甥女，她过来找她舅舅来的，不是来找我的。”

“我看她倒像是的女学生哟，想必家里能供得起学生，家境也不错的吧？”

“那倒不是，我们都是苦哈哈，这女娃娃聪明伶俐的很，她舅舅觉得这孩子是个做学问的料子，不忍心让孩子回家里做工，一家人节衣缩食地供她读的书，这孩子倒是很争气，门门功课都做得很好，家里就一直拼命供着，不过眼下属实也快供不起了。”说罢，王师傅叹了口气。

“哦？还有这样的事，如果这样的小美人儿去做粗工，倒真的是让人看了心疼。这妹妹的小模样看着惹人怜爱，匆匆几眼，我倒是觉得挺有眼缘的，我倒是认识几位做教育资助的慈善家，兴许可以帮帮她，她要是愿意呢，明天你可以把她一起带过来我家里看看，她要是不愿意呢，那就当我多事罢了。”

听到赵姑娘这番话可把王师傅高兴坏了：“赵大小姐，您真是活菩萨，我这就去问，这就去问。”

“等你信儿。